年少时一路向前奔跑，大抵是无暇回头望故乡的。

某天黄昏，我下班后急匆匆往家里赶，耳畔传来阵阵鸟儿的叽叽喳喳，循声望去，看见好多鸟儿在树梢盘旋，它们飞起落下，落下又飞起，在忙乱地争巢，为暗夜寻一个落脚处，我像突然被什么击中似的，几乎打了一个趔趄。

乡愁就这样袭来了，我慢下了匆忙归家的脚步，站在街头，聆听远方的呼唤，这呼唤犹如深湖之底发出的轻轻叹息，在喧闹的城市中央，依然如此清晰。

随着年岁增多，乡愁是愈来愈浓了。当初决定毅然决然离开家乡，很多长辈劝我留下来，他们还说“年龄大了你就会想回家”，那些是我年少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相信的话，现在都一一应正了，明睿的长辈常常是不被重视的先知，时间一去不回头，奔跑的孩子，到了时候才会恍然来时的路。

我的乡愁总是泛起在异乡的街头，回头望望，一无所有，在钢筋水泥的荒凉里，何处寄乡愁？低头觅芳草，抬眼望长空，浮云能否达我意，落日呢，大概下山了，故乡的明月，是否还挂在那个树梢，我寻找着，它们都被无情地挡在了城市之外，唯有黄昏时分的倦鸟，一次又一次叫唤着思乡的调子。

有一次，我走过河滨公园，看见一蓬不知名的花儿，我兴奋得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其实路过许多次，看过许多次啊），急切地问走过来的阿嬷：这是香米花？阿嬷也用闽南话说也不知，我只好怅然若失地走了。

但我不失望，见到不知名的花儿，依然痴问她的芳名，而当我看到故乡见过的花儿，那就更欢喜了，它们是故乡派来的信使，无论走到哪里，都伴随我的脚步，慰藉那不可一世的乡愁。

看见异乡上开放的花儿，我开始狂想故乡的那些花儿，春有桃花夏有荷，秋冬茶菊满山坡。它们或娴静纯雅，或恣意摇摆，从前我不曾在意的花儿，如今都成了一幅幅美丽的图画，遥不可及。

而每到夏天，我便开始想念荷花，就涌起一种回去看荷花的冲动。温州的荷花很少见到，或者说很长时间我都没有看见，近来偶尔看到，也只是一小点，长在浅浅的田里，相比于故乡随处可见的荷花，这真是让人失落的。

故乡的荷花，那是一种怎样的盛景啊！碧叶连天的荷叶，娇艳淡雅的荷花，在烁金流火的炎夏成为令人心动的风景。这么多年来，这景象一直萦绕着我，以至于当我在旅途中见到荷花，简直是喜出望外了，去武夷山路过云和县，隔窗的走马观花让我惊呼，在银川沙湖，九月了，竟然和一湖的荷不期而遇，此时此地竟能看见如此浩大美丽的荷花，简直是惊喜异常了，其实所有的不期而遇不过是潜藏在心中一直的期待啊。

站在沙湖的荷前，打开所有的感觉之门，这碧叶连天的气势，这娇艳清雅的出水芙蓉，这久违的场景，我如啜清泉，解了这么多年内心的渴望，我凝目观赏，在塞北的初秋季节，我分明又在寻觅，寻觅六月里的春天，荷花似曾相识，感受却全然不同，我豁然开朗于“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意境，此时江南已凋零成的枯荷，曾让我黯然神伤的枯荷，如今跑到塞外来开放了，心里有眼前熟悉而异样的荷韵让我释然。

在故乡，荷花是随处可见的，虽滥觞满地，每次看到却无不让人惊喜。我记不清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荷花，但我有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被震撼到的场景：幼年的我因病住院，害怕打针吃药，好心的护士阿姨常常哄我玩，有一次竟带我去外面玩，当我看见一望无际的荷田，娇艳的荷花在绿叶上摇曳，有几个女孩乘着木桶，在荷叶里忽隐忽现，欢声笑语不时传来，她们在采摘莲蓬，我看得入迷了，后来读到《采莲曲》，便不由得会心一笑了，“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这是边塞诗人王昌龄所写，不知这位七绝圣手看的是哪里的荷花。

幼年看到的这幅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成为我后来看世界的底色，当我沉醉于《爱莲说》，已是柳叶湖边奋力求学的青春少女，初谙世事，亦渐分品行之层次，而后与故乡渐行渐远，看荷花成了奢望，也成了我一直念念在心的渴望。

荷花高擎出水面，仿佛独立于尘世之外，荷花色泽淡淡的如玉似霞，当七月流火将其他的花儿热成深红，呈现出老辣之态时，只有荷花娇嫩淡雅，一如春风吹出的花朵，卷舒开合任由天真，那韵味欲说还休，世人对荷花的爱也溢于言表，因此给予了很多爱称，荷花、莲花且不肖说，菡萏——音韵流亮而有内涵，水芝——水上的灵芝，水芙蓉——来自深秋美丽的芙蓉花，还有君子花、凌波仙子、水宫仙子、玉环等等，喻其圣洁高雅的气质，名称繁多如荷花，也怕是绝无仅有的了。

荷花是如此的完美高洁，诗咏荷花的篇章很多，喜欢立意新奇的骚客诗人也从不对荷花有丝毫的贬损，他们对荷花不吝钦羡赞美之词，新荷“田田八九叶,散点绿池初”，色香“粉光花色叶中开，荷气衣香水上来”，意态“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风浑讶雪生香”，其茎、叶、花、籽全可咏“刺茎澹荡碧，花片参差红。翠细红袖水中央，青荷莲子杂衣香。”

离开家乡的时候总是喜欢哼唱《大约在冬季》，“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想大约是在冬季”，它曾抚慰了多少游子的心灵，冬季寓归，在冬季人们会本能地寻求温暖吧，可是有一年夏天，我突然想回故乡，想法如此之急切，不为谁人，只想看看记忆里的荷花，无奈身不由己，在想念的日子里，只有倚遍栏干频相问，芙蓉出水无？

我着实是想念故乡的荷了！故乡的荷是无与伦比的！每到夏天，池塘中，水田里，江湖边，随处都在上演一场场盛大的花事，荷叶田田，随风摇曳，一望无际的绿波荡漾，一支支荷花亭亭玉立，像清新脱俗的少女在跳舞，这些灵动的画面常常萦绕在我的脑海，“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这是伟人的芙蓉国之梦，也是在阔大的楚天下长大的游子共有的记忆和梦想，那么辽阔，那么光明！

莲之种种美妙得直让人感叹造化的神奇，众荷喧哗，但又如此含蓄高雅，从榆钱似的荷叶到硕大如华盖，成长的每一步都是风景，荷盛有盛的兴起，可享凉爽之荷风，衰有衰的沉思，留得枯荷可听雨声。

因为太爱，小的时候，我们会忍不住摘来把玩，走在酷暑难当的路上，很自然地取一片荷叶当伞，对于莲，哥哥还玩出了创意，有次从小姑姑那里回来，很兴奋地说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好玩的东西，是初长成的莲蓬，莲蓬的周围长满了穗穗，哥哥用一根绳绑住梗，绳子搓一下放开，带动莲蓬转起来，煞是好看，我们几个乐了好半天，几十年时间已过，这快乐的情景清晰如昨。

关于莲的记忆很多，每一次遇见都是一个美丽的画面。高雅圣洁的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耶”，俗人亦知荷花娇嫩，不忍伤害，后来才知荷叶被摘后下面的藕就会烂掉，颇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感慨，再不敢轻易摘了。

人们喜爱荷，不仅仅因为它美丽，还在于它能给人们提供好几种珍美的食材，大概没有比摇橹采摘莲蓬更浪漫有趣的劳作了，大冬天在淤泥里挖莲藕却很辛苦，想着莲藕的清香甘甜，辛苦是值得的，冬天里常德街头的麻辣藕，总是让人馋涎欲滴。

故乡的莲子又名湘莲，是久负盛名的。莲子、莲藕让人辰齿留香，荷叶包饭、荷叶包排骨也都是取其清香之味，在凋落的秋天，嫩的荷杆做成酸菜，也是一道化腐朽为神奇的可口小菜。

在异乡的日子，离人恋恋不忘如莲的心事重重，渴望经历故乡的夏天看莲花如何盛开，我做了一个令所有人不解的决定——回老家考驾照，有人的下巴差一点惊掉了，学车时间那么长，有那么多假期吗？学车很难教练很重要，自己在驾培行业管理部门上班，很容易得到教练的关照，为什么舍近求远、舍弃方便之门，选择困难之路，他们不可理解，我隐秘的心事如何跟人说，想法同频道的人不多，就懒得解释了，但我笃定地知道，此去我能得到的不仅仅是一本驾照。

在故乡学车的那段日子，走到哪里都觉得新奇，经常会有荷跃入我的眼帘，在练车的柳叶湖路段更有一大片荷池，副驾驶位上悠闲的师傅发出惊讶的声音，赏起了荷花，我无暇观瞻，但在紧张的练车中，还有什么是比荷花更美好的陪伴呢。

考试结束后，我回一趟老家，看见母亲的手臂受伤后虽经地方医生治疗，但伤势未见好转，就带她去常德市看，侄儿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去玩，到医院照X射线后，医生说没有骨折，无大碍，我们心情都很轻松，当即就准备回家。

我决定中途下车看荷花，这个提议让侄儿欢欣雀跃，母亲听说中途下车停留有点麻烦，对看荷花也有点不以为然，说老家附近也有荷花，直接回家吃午饭刚刚好，但母亲看我兴致那么高，也并没有特别反对，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依着我们的。

到车站我不知道要买到哪里的票，每次乘车路过那个地方，总是被那一片湖和连天无穷碧的荷花吸引，我只能根据离市区的距离，对照该条线路沿途各站点，大概确定买了到翠芷庵的票，翠芷庵这个美丽的名字让我心生欢喜，一听就是有故事的地方。

上车后，我便向旁边的大妈打听翠芷庵在哪里，巧了，这大妈就是翠芷庵的人，这让我很欣喜，忙问那里是不是有很多荷花，她笑容满面地说是啊，谈话之间，车翻过一个小山坡，我熟悉的“荷花湾”（我心里的名字）就要到了，我们下车，大妈也下车，她匆匆地往一条小支路进去了，望着她的背影远去，有些遗憾，我还以为她就住在路边，可以慢慢向她打听关于翠芷庵的来历和故事呢。

不能从她那里了解翠芷庵的故事有些遗憾，大概是住在里面，我本以为她住在路边的，本想问她关于翠芷庵的故事的，又不敢唐突留她，看着她的背影远去，每次路过这里都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看荷花，夙愿得以实现，我有一种梦想成真的狂喜，我和侄子向荷花奔去，母亲说去小店等我们，我俩决定先看左边，再看右边，因右边无穷碧，最好的留在最后慢慢欣赏。

走在田埂上，侄子几乎被荷叶掩藏，我也俯下身子，小心避开带刺的荷梗，荷梗原来长得如此粗壮呀，咋小时候就没发现呢，每次路过这里，就想一定要下车看荷花，看湖，这一片山水都深深地吸引了我，现在才知道它的芳名，翠芷庵！我终于走在这条这条熟悉的路上，路两边都是荷花，一边荷田连荷田直到山边，一边是荷花开敞出去连到了水库边，水也连到了天边，放眼望去，如一幅舒展美丽的图画，心也随之牵引到遥远的天边，平坦柔软，没有一点儿皱褶。

中午的太阳当空直射，我们并不觉得太热，时而躲在荷叶的荫凉里，时而露出头看花，惊呼声接连不断，来啊，来看这朵花！一步一步地去感受和欣赏这美丽的景致，照相或者录影，全开的花在大笑，含苞的花朵在微笑，低头捧着的莲花像一盏莲花灯，映红了我的脸庞，看完这一边的荷田，再去另一边，那是碧荷连水水连天的盛景，沿着山边走去，深入到众荷之中，淡淡的香气袭来，让人沉醉，犯花痴原来也很自然，终于明白林逋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心情了，他常年隐居在杭州孤山，生活是恬然的，情态是清高的，放眼望去，挨近水库的地方，荷变得稀而小了，靠近山脚有一片洲子，上面长着一高一矮两棵树，显得那么鹤立鸡群，远处的画面幽暗静美，山边一条蜿蜒的小路，带去些许尘世的气息。

看遍了翠芷庵的荷花，也该回家了，来到路上，再多几次极目远眺，荷池、洲子和水库递延到天边，我静静地站在树下，阵阵风吹过，吹起了绿色的海浪，听嚯嚯荷涛声，嗅风中的荷香，赏流动的美景，在这个夏天，我来过翠芷庵，本想追寻他的故事，却带走了属于我的记忆。

在常德北站街头，一个男人坐在小凳子上，旁边一根扁担两框莲蓬，几个奶奶阿姨在挑选，侄儿也凑了过去，我拿起手机拍下了照片，常德夏日街头常有的画面让人心动，我想起柳湖沙月、丁玲公园等地看到过卖茶叶蛋的雕塑，如果改成卖莲蓬的，那是更具有地方气息，更能勾起夏日回忆的。

大概是因为暑假的闲暇，夏日总是充满了美好的回忆，这回忆是斑斓的，是浓郁的，是甜蜜的，是花香与伴的，在这个夏日，我被这些美好带了回来，看荷池从榆钱小杆到硕硕华叶，从初成花苞到盛放摇曳，从满池芳华到莲蓬低垂。莲的生长期要经历整个春夏秋冬，生命丰富而完整，鲜明地诠释着生如夏花之绚烂、去如秋叶之静美的真谛，我品味着它每一个生命阶段，再次看见了莲的整个生命过程，而莲是生生不息的，当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淤泥里的藕节已经在孕育一场新的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