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

词学大家叶嘉莹她有弱德之美,也是现代

发布时间:2023/7/10 18:45:54   
李商隐无题二首(叶嘉莹吟诵).mp:48来自新华日报出版部

李商隐无题二首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生命有雄浑舒展气象,李白之谓也,有沉郁顿挫之姿,杜甫之谓也,有沉潜徘徊之态,李商隐之谓也。桃李春风之时固然可喜,惆怅无可奈何的寂寞之心,诉诸于诗词,便成就了叶嘉莹一生的心路历程。在陈传兴导演为词学大家叶嘉莹先生拍摄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位知识女性以坚韧应对生命的漂泊羁旅,以古典诗词修复创伤的心灵,以顽强的意志守护离散的家园。

叶先生当然是著名古典文学学者,尤其晚年从海外返回大陆后,提倡诗教,但她首先是个诗人。叶嘉莹一生是坎坷曲折、颠沛流离的一生。她生于战乱,流离海外,丈夫遭遇迫害,她还经历了少年丧母、中年丧女的人伦沉痛。但这些,皆被叶嘉莹轻轻以诗吟哦而出。早年,她的诗作中还能感受到几分旧式女史外加辅仁女生那种旧道德、新思想的青春,后来,李商隐的晦涩瑰丽、朱彝尊的绵渺深远、陶渊明的洒落悠然都融入了她的生命。生命丰盈或坎坷,少年、中年还是晚年,诗词都是她不可或缺的存在。聆听叶先生的“低吟浅诵”,你尽可体会到,《文心雕龙》所说的“温柔在诵,最附深衷”,就是这种境界吧。

《诗品》序说:“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在生命的困顿之时,叶嘉莹凭借古典诗词中所蕴涵的感发生命与人生智慧来坦然承受。婚后,丈夫入狱,她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孤苦无依时诉诸于诗:“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转蓬》)中年旅居北美后生活终于安稳,偏又遭中年丧女之痛,她把悲痛凝注成诗:“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一世逼人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哭女诗》其一)而当暮年,她从海外回到南开校园,又借传承古典诗词文化来实现自我超越。她见南开马蹄湖荷花开感怀作《浣溪沙》:“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小名叫“荷”,写荷即自喻,她传习诗教如春蚕吐丝,一句“千春犹待发华滋”,充满理想主义精神。

叶嘉莹在词学理论中针对词体的美感特质曾拈出“弱德之美”这个概念,其实,“弱德之美”也是叶嘉莹自己诗词作品所呈现的特色,以及她人格魅力的写照。正如她自己所说:“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则是一种婉曲,在婉曲中不改变自己固有的本性,而“德”是一种坚持,是内心的持守,是负担承受并且要完成自己的一种力量。“弱德之美”融注了叶嘉莹的生命、情志和学养,显示了她在逆境困厄中仍能持操守,执着理想,且化小我为大我,传承古典文化,从而使得生命与诗词、个体与时代两相映衬,光彩照人。

或者说,“弱德之美”即是儒家心性。屡陷蹇境,选择坚毅隐忍,此为儒家的“知命”与“不忧”,践行诗教,莲心不死,则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朝闻道,夕可以死矣”。叶嘉莹一生都在追寻。无论早年追寻老师顾随学诗,后来追随丈夫去台湾,中年追寻以古典诗词学术薪传为己任,还是大陆恢复高考后回到祖国提倡诗教,以及追寻自己祖先叶赫那拉族的古城遗址,叶嘉莹尽管遭遇逆境困厄也不改赤子痴心,像极了她所研读的屈原、杜甫、王国维,以及自己的恩师顾随。因此,叶嘉莹也被人誉为“穿裙子的士”,不仅因她在传统文化与现代学术之间、在海峡两岸之间搭建了沟通之桥梁,更是因为她以自己的生活道德践行了“士人”的品格和操守。

叶嘉莹和她的老师顾随

但如果你认为叶嘉莹只是一位践行古典文化方式的传统女性,恰恰又是一种误解。固然,她曾经面对真实的家庭困境,还曾以一人之力养着父亲、养着丈夫、养着孩子,她选择了隐忍和淡泊。可是她的这份毫无抱怨和毫无推诿,没有选择对命运和社会怨天尤人,不也让人感到一种对待生命的极为朴素和诚挚的崇高吗?

由于上世纪对儒家文化的误解,曾导致我们刻意与传统决裂,其实古典叶嘉莹同样是一位穿行20世纪的现代女性。她走出家庭,去接受大学教育,并且自己也走向杏坛,在台湾、北美、大陆的高校学府传播、复兴传统中国文化的美感和价值。

影片展示到叶嘉莹去国怀乡、踏上去台湾的船时,什么家当都没带,但老师顾随讲课笔记却护若珍宝。影片尤为精妙的一处是叶嘉莹和恩师顾随两首同题词作《踏莎行》“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的呈现,两词意思相和,但文辞不同,男声和女声同时吟诵,最后相合,你可以从中感受师生道义的心灵相契。

可是当叶嘉莹年回国探亲时,最想见的老师顾随已不在人世。更为遗憾的是,北京察院胡同23号的叶嘉莹祖宅也在北京城市改建中被拆除。人类社会活动与历史文化传承和保护之间,横亘着一个亘古难解的矛盾,如果没有继承、缺乏创新,文化难免失去活力乃至走向消亡,而被更现代的文化方式取代。对叶嘉莹来说,出生、成长的故乡的消逝固然惆怅,由古典诗词所牵系的诗之故国,或者说,因为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不易所引发的乡愁,更是萦绕叶先生心头不易平复的情牵所在。

叶嘉莹回国探亲之际,曾一口气写下了字的长诗《祖国行》,诗中说:“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情感之强烈堪比杜甫“生平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上世纪70年代末,她回国教书,自付旅费,不要任何报酬,来到南开,她捐出全部积蓄,而自奉甚俭,直到年,95岁的她还站在“文化中国讲坛”上开讲。叶先生提倡的诗教,是一种在今天语文教育中濒临失散的诗歌传统,即诗歌与个人生命相互陶冶、相互感发,从而使得自身生命质地变得强韧与饱满。对叶嘉莹本人来说,她重返大陆,推动古典文化的传承,也将她的乡土故国与文化故国融合为一。

可贵的是,纪录片中出现了诸多叶嘉莹的朋友或学生,诸多人的立身处世有着与叶嘉莹相似的风范。比如写作《巨流河》的齐邦媛,她的一生同样也是20世纪中国苦难沧桑的见证。再如逃课去旁听叶嘉莹诗词课的白先勇,后来跨界来大陆推广昆曲,使得昆曲在21世纪头20年渐有复苏之趋势。新儒家唐君毅面对中国古典文化历经20世纪的波折动荡,曾痛心“花果飘零”,但是叶嘉莹、白先勇却几乎以一己之力的担荷,去振兴古典文化,无疑让人们看到了“花落春仍在”(俞樾语)的希望。

我在读到叶先生一首《鹧鸪天》“广乐钧天世莫知,伶伦吹竹自成痴。郢中白雪无人和,域外蓝鲸有梦思。明月下,夜潮迟,微波迢递送微辞。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之时,感受到叶先生把她苍茫的诗思寄托于古朴而壮美的蓝鲸,她在独自吟哦中仍然在守望一种精神,在期待、在邀请、在追寻着同此诗心的素心人,有共同文化理想的心灵,共同成就一场“千秋共此时”的壮丽盛会。

作为古典诗人、词学家传记片,导演在抒情上不气宇轩昂,没有歇斯底里,呈现出一种“静水流深”的气韵,深得中国古典美学最珍贵的含蓄品格。当纪录片空镜头缓缓抚摸过暮春落花的古寺、苍凉斑驳的壁画、秋雨萧瑟的残荷、飞雪飘摇的石窟,再辅之颇有古乐风致的配乐、苍老顿挫的诗词吟哦,影片呈现出羚羊挂角、玲珑剔透而又饱含历史感的东方影像美学。影片结构也精巧,导演用四合院结构来命名章节,分门外、脉房、内院、庭院、厢房五个部分,呼应叶嘉莹的生命历程,从曲折幽深到最终豁然开朗。

纪录片以“掬水月在手”为名,出自唐代诗人于史良的《春山夜月》,月是极阴柔之物,却在一片漆黑中保持自身洁白,掬一捧水,又见朗月照空,其意境颇令人遐想。观《掬水月在手》,不仅在叶先生如水一般清澈的诗词里感受她生命的厚重与博大,亦是感知一段古典文化历经沧桑、曲折传承而又重构再生的过程。此“掬水月在手”之意也!

撰文、编辑:杨铖

编审:秦华

监审:周贤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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