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齐白石，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称道，其中，他是史上唯一一位民俗花鸟画大师，这是必须明确的。我今说之，学者识之。一、何谓民俗花鸟画中国花鸟画据意涵不同可分三大类，一是自然生趣类，画自然界花鸟鱼虫的生机天趣（参图1）;二是品格情操类，画象征意象如梅兰竹菊松等抒写卓越个性（参图2）;三是祈福纳祥类,画民俗意象表达祈福纳祥之意（参图3）。图1.林椿（南宋）《果熟来禽图》图2.王冕（元）《墨梅图》图3.汪承霈（清）《牡丹蝴蝶图》第三类即可称为民俗花鸟画。民俗花鸟画的题材和寓意都是约定俗成的，寓意方法用象征或谐音（如图3祈祝富贵长寿，以牡丹象征富贵，以猫、蝶谐“耄耋”音），画法通常以工笔细描、敷色鲜丽为特征。从内容到形式，民俗花鸟画都很喜兴。喜兴，为祈福纳祥所必需，故为民俗花鸟画的本色。民俗花鸟画举例。图4.鲁宗贵（南宋）《石榴、桔子、葡萄图》图中三种果实均象征多子。图5.胡湄（清）《芙蓉桂鹭图》此图组合一只鹭、芙蓉花和桂花，以谐音法寓“一路荣贵”之意。图6.马家桐（清）《富贵大吉图》图中牡丹象征富贵，大鸡谐“大吉”音。二、民俗花鸟画向来无大师民俗花鸟画有强烈的民间性、浓郁的“土”（乡土）“俗”（民俗）气，故而，画界大师极少为之，即便偶有涉及，亦为泛泛之作，绝没有人打算以民俗花鸟画扬名立万。民俗花鸟画因其题材、寓意的约定俗成，因其工笔细描、敷色鲜丽的审美习惯，故而相当的固化，故而难出创意，难以张扬艺术个性，也就难出杰作。有这两大原因，在齐白石之前，就的的确确没有出现过民俗花鸟画的大师。不妨看看偶尔涉及民俗花鸟画的八大山人和李鱓怎样表现。图7.八大山人（清）《松石牡丹图》图中松、石均象征长寿，牡丹象征富贵，三者都是固定的民俗意象，毫无创意。对此，作为独创主义大师的八大山人不甘心，但，他所能玩的也只不过是把惯常的牡丹、石、松前后关系（参图8）颠倒为松、石、牡丹呵。图8.赵之谦（清）《富贵长春图》图9.李鱓（清）《花鸟册》之一图10.李鱓（清）《花鸟册》之一在技法上，八大、李鱓打破了民俗花鸟画工笔细描、敷色鲜丽的固化（李鱓甚至画得那么简率），试图弄点艺术个性，但，怎么看都不对劲儿——不够喜兴。失去祈福纳祥所必需的喜兴本色，绝非民俗花鸟画的正派。这样，八大、李鱓虽为大师，但并不算是民俗花鸟画的大师。三、齐白石热衷于民俗花鸟画创作齐白石一生画了约一万五千幅画，以花鸟画为主。在他的花鸟画中，民俗花鸟会占到百分之五以上，数量之多，前无古人。民俗花鸟的“土”“俗”令别人不涉及、少涉及，齐白石却相反，正因“土”“俗”，他才乐此不疲，画民俗花鸟画了一辈子。这是出自乡土、热爱乡土的白石本色。齐白石民俗花鸟画举例。图11.齐白石《荷花鸳鸯》此图祝福爱情。鸳鸯象征情侣，荷“合”谐音。荷花与鸳鸯的组合，常见于民间绘画，是经典的民俗意象。图12.齐白石《荷花双鱼》此图祝福爱情。双鱼象征情侣，荷“合”谐音。双鱼这个象征极其古老，可以上溯到约六千前的仰韶彩陶鱼纹图案，是经典的民俗意象。图13.齐白石《益寿延年》此图祈祝长寿。《风俗通》（东汉）载民间传说：南阳郦县甘谷有大菊花落于水中，饮此水可得长寿。于是，菊花寓意长寿，为经典民俗意象。图14.齐白石《多寿》此图祈祝长寿。桃子象征长寿，绶带鸟的“绶”谐“寿”音，“带”寓“长”意。桃子也是经典民俗意象，起自汉代流行的西王母蟠桃宴神话。图15.齐白石《多子》此图祈祝多子。石榴寓意多子，这一民俗意象初见于南北朝，亦为经典。图16.齐白石《大富贵》图中牡丹象征富贵。牡丹作为富贵花，最迟见于宋代。明清以来，这个民俗意象在花鸟画中出现极多。经典。图17.齐白石《大利》此图祈祝财源滚滚。荔枝的“荔”谐“利”音。粤人至迟在清代就有“荔”“利”谐音寓意的习俗。图18.齐白石《葫芦》葫芦寓意很多，其中与“福禄”谐音是重要的。了解民俗的都知道这个，无需明说。图19.齐白石《鸡冠公鸡》收录于：齐白石禽鸟·公鸡篇齐白石禽鸟·公鸡篇京东查看已下架《齐白石禽鸟·公鸡篇》里说大公鸡（冠）上画鸡冠花，谐音寓意“官上加官”，常见，无需明说。从图11到图19，这类作品，齐白石画过很多很多，聊举以上九例以见齐白石对民俗花鸟画的热衷。四、齐白石民俗花鸟画的成就前面说了，民俗花鸟画的题材、寓意和审美习惯都相当固化，所以难出创意，难以张扬艺术个性，也就难有杰作。这是民俗花鸟画向来没有大师的一个重要原因。而齐白石的民俗花鸟画恰恰突破了创意瓶颈，恰恰张扬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因而画出了精品乃至杰作。不乏创意图20.齐白石《大利叠来》画荔枝上蝴蝶飞来。“荔”谐“利”音是民俗，而蝴蝶飞来以谐音法寓“叠来”（不停地来）之意则是创意。图21.齐白石《平安多利》画苹果、鹌鹑与许多荔枝，以谐音法取“平安多利”之意。这种组合是创意。图22.齐白石《富贵多子》牡丹象征富贵，鸡子（湘人把小鸡叫鸡子）谐“子”音，象征孩子。用鸡子象征孩子并非民俗所常见，是创意。图23.齐白石《长守富贵》把象征富贵的牡丹与看家护院的狗组合一处，寓意“长守富贵”，是创意。图24.齐白石《大年》一条大鲇鱼。以“大鲇”谐“大年”音。大年（即丰收年），祈祝五谷丰登。图25.齐白石《长年》一条长鲇鱼。以“长鲇”谐“长年”音，祈祝延年益寿。图24、图25以鲇鱼寄寓祈福纳祥之意，是创意，还玩出了花样。齐白石有趣的创意，或利用常见民俗意象进行新颖组合，或别出心裁地独创意象，打破了民俗花鸟画的意象固化，却又让人一看就懂，会心微笑，这绝对是对民俗花鸟画的推进。张扬艺术个性更厉害的是齐白石还打破了民俗花鸟画固化的审美习惯，张扬他非凡的艺术个性，从而大大提升了民俗花鸟画的艺术品格。图26.齐白石《荷花鸳鸯》中国绘画中有些奇妙的东西，诸如气韵生动、超以象外、笔墨意趣等，体现着蕴含哲思的东方艺术思维，属于极高极雅的部分。最能展现这奇妙高雅的，莫过于水墨大写意，所以，徐渭、八大令世人推崇备至（参图27、图28）。图27.徐渭（明）《水墨牡丹图》图28.八大山人（清）《芭蕉竹石图》中国绘画中也有极“土”极“俗”的部分，那就是民俗花鸟画了，而且它的工笔细描、敷色鲜丽恰与水墨大写意相对相反。把以上两个界限分明、各自西东的部分混搭同框，对，混搭同框，这事太匪夷所思了，能这么干吗？齐白石说：能！图26的混搭可谓胆大气壮。鲜丽的鸳鸯俗韵与笔酣墨畅的荷之雅趣形成强烈对撞，响亮，痛快。齐白石以气韵生动的大写意超拔了民俗花鸟画的“土”与“俗”，使之具有了极高极雅的形态，又以民俗意象和鲜丽敷色亲和了草根文化，“土”“俗”得叫人心生欢喜。这叫做大雅大俗大俗大雅，非同一般。图26乃为代表，堪称杰作。图29.齐白石《荷花双鱼》图29淋漓淡墨（荷叶）与洒脱线条（荷柄）相互映衬，其线条参差错落，韵味十足。象征情侣的鱼儿竟以图案化的方式绘出。全画颇具装饰性，颇有现代感。大写意，加以装饰性，民俗花鸟画的“土”“俗”土俗出了品位。当然，齐白石民俗花鸟画独特的艺术形式也是创意，极其生动的创意。本色齐白石又一个厉害的地方是，虽然艺术个性极其张扬，却仍保持了民俗花鸟画的喜兴本色，而不像八大、李鱓那样不对劲儿。图30.齐白石《大富贵》这是所谓“红花墨叶”的代表。学界以“红花墨叶”指称齐白石花鸟画的特点，并不准确。齐白石常画的桃子、荔枝、柿子、枇杷、葡萄等分明都是不同颜色的果实而不是红花嘛，即使画花，他也不总是红的哈，而且，叶也不总是墨，多有敷色。“红花墨叶”是想说齐白石的色彩对比强烈，对此，其实有个更好的说法——撞色。撞色，这才是齐白石花鸟画的真正特点。上图的黑与红，就是典型的撞色。图31.齐白石《葫芦》黑与黄，也是典型的撞色。图32.齐白石《荔枝》红与绿，还是典型的撞色。齐白石的墨总是相当重，而他的红用洋红，他的黄用明黄，他的绿也清亮，同时，用色常常单纯，避免其他颜色的干扰，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了撞色撞得更响亮。撞色响亮了，就愉悦、就畅快，换言之，就喜兴。喜兴，这是齐白石撞色的最终效果，有此效果，守住了民俗花鸟画的本色。显然，齐白石做得非常成功。综上所述，齐白石在民俗意象的运用上颇具创意，他的大写意大大拉升了民俗花鸟画的艺术品格，而他的撞色则保持了民俗花鸟画所必需的喜兴，由此，民俗花鸟画已然不甚固化，变得高级而不失本色。毫无疑问，齐白石为民俗花鸟画开辟了崭新境界。说齐白石是民俗花鸟画的大师，那是千真万确的。四、余言遗憾的是，民俗花鸟画出了齐白石这位大师以后，再无来者，令齐白石成了唯一。究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社会的现代化严重冲击了中华民俗，新生的一代代对民俗相当的隔膜，民俗花鸟画失去了大量受众也失去了作者。二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绘画的改革、创新一直沿着借鉴西画的路线进行尝试，而不注重中国绘画系统内的融合、提升。应该看到，齐白石的对民俗花鸟画艺术品格的提升，他的大雅大俗大俗大雅是在中国绘画系统内形成的，他老人家对西画绝少垂青。研究齐白石的、学习齐白石的，似乎都没看清这一点。时代如此，世事如此，齐白只好成为民俗花鸟画大师的唯一。当然，因其唯一，方显伟大。但是，因其唯一，至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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