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一度梦过湘西山峦之上的明月。它高悬于“赶尸、下蛊、落花洞女”的奇谈怪闻之上,有一种神秘却又唯美的意境,可我总觉得它有些抽象,没有一个可供丰满的载体。在这个世界上,若有这样一个地方,推开门窗,即可看见远山如烟,听到水声阵阵,那是怎样一种撩拨?——芙蓉镇。口口相传的古镇就是它吧。我沉缅于那些朦胧的意象,可一旦面对,往往有一种拨云见日之感。如果说湘西是幅大型湘绣,那芙蓉镇当是上面一支出水荷花。营盘溪水流来,没有匆匆离去,而是在几番思量之后,平铺出两匹如缎瀑布,将“挂在瀑布上的千年古镇”名号,信手拈来。把水与古镇联系起来,是一首意境悠远或荡气回肠的诗,一旦被吟诵过,便再难忘却。假如在三十多年前,古镇没有拍摄过那部《芙蓉镇》影片,它也不会寂然无声的。毕竟,名声大噪只能是一时,真正的古镇被时间包浆过,在天地间就有一个固定的位置属于它。酉水舟楫之便,上通川黔,下达洞庭。不是每个古镇都那么幸运。至少,在我有限的认知里,一条河因一个古镇,而获得更为长久的生命;一个古镇也因为一条河,而拨冗流芳。在七月的酉水河岸,晚霞下面的一道彩虹仿佛是一双有力大手,将芙蓉镇从光阴的长河里紧紧拉住。2.粗大的溪州铜柱,耸立在土司广场边上。千年之前的跫音从我心灵故道折回,连绵不绝地撞向我的胸口。重门深锁的历史,在我的头顶隐约开了一扇窗。中规中矩的铜人阵,将我一下就领到兵戈相击,马蹄翻飞的硝烟里。勇敢与坚韧是古镇的精神,无论经过多少风雨,仍然受到众生膜拜。营盘溪上,土王桥是赏析风景最佳地点。河道上下或河岸左右,都入得眼来。青黛连绿水,一幅水彩画跃然纸上。用大多数人的眼光来解读,吸引人的是明艳的彩,是雕梁画栋的美。在我想来,土王桥本身就是一处风景,它把桥的事情做纯粹了。它不仅有令人称绝的木质感,不仅能够提供来往便利,不仅能够遮风避雨,它还把土家族千年风韵一脉相承下来。暮色渐暗,我入住土王行宫的八部堂。一切安顿好之后,已是华灯初上。断断续续的关门声格外清晰,流光溢彩的灯火开始软起夜的筋骨。一盏灯亮,就是一颗星星落下。在山崖上星罗棋布的房屋,就成了倒悬的星空。这里美的,不是平面书画之美,也不是立体层次之美,而是落日余晖刚刚溶进夜里,就用古镇灯火接力的交替美。3.风水,是许多地方的根源。信不信,历史都会给出一个中肯答案。悬崖下面是一个聚宝盆似的一湾河水,土王行宫就建在悬崖上。我只是看到精湛的技艺,感受到令人叹服的智慧,他们与天地和谐的本质却难以触及。无论一个方外之地有多大,行宫是必不可少的。晚饭之后,行宫是必到的。大殿中间有“世忠堂”。臣民百姓对土王忠心,土王对朝廷忠心。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忠诚,是一个常说常新的饭后谈资。世事难料,发号施令的地方有时也归强人拥有,尤其是在乱世。这里曾是土匪盘踞之地。数百年来,这里上演着爱恨情仇,上演着仗义插刀,人性的真善美和假恶丑缠在一起,一直难解难分。归来,瀑布声仿佛被我关到窗外。夜里,浅浅的水流声像首滋润万物的小夜曲,觉得自己也像一滴水,在回归江河的途中。大河欸乃的橹声或拉纤声在梦里此起彼伏。我似乎成了一位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虽然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可面对风景如画的山水,连一只蚂蚁都轻轻绕过。清晨,几粒鸟鸣唤醒梦里的铿锵与柔情。推开窗户,一串叫卖声,夹带湘西特有的韵味,鱼贯而入。门轴缓缓转动。一切毋须对白,简洁明了。一天刚刚开始,节奏似乎就慢了半拍。芙蓉镇,最贴切的昵称叫自然。它像一块璞玉横陈在酉水臂弯里。古镇人们,或许一辈子也不懂诗,却过着诗一般的日子。韵脚是固定的,千年不变,而远处每朵浪花早已排好平仄,从诗中次第飞出。古镇神清气爽,与千年时光一道醒来。4.瀑布摁下琴键,铿锵或激昂穿堂入室,弄得到处余韵悠悠。凭空飞坠雪千堆,万斛珍珠处处飞。一首可以抚琴独吟的溪让流累的水,直了直腰板。瀑布不需要名字,给它一定高度就足够了。从数十米的高空跌下,全然不惧粉身碎骨。我无法形容那种恢弘的气势,心却被一下攫得紧紧的。它算不得大,于小镇来说,却是点晴之笔。瀑布以诗的名义,穿越千年风雨。与其说它有澎湃的诗情和松竹的筋骨,还不如说它是古镇生生不息的心跳。在这动感十足的地方,让人愿意俯身无限接近。唯有选择这样的方式,才能真正感知古镇的脉搏。在这里,什么也不做,让思想像长空飞鸟。瀑布边上,高阜处的民居像悬在瀑布之上一样。观看,以仰望的角度最合适。即使瀑布低着低着,也会低进崖上人家的心坎。它像一位善于讲故事的人,在激越却又无限深情的语气里,历史走得似乎不远,仍然能够讲得鲜活生香。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拥有山水的日子还可以逍遥。的确,与瀑布比邻而居,是一种很难写得透彻的愉悦。5.依山而建,逐水而居,是自然界里最基本的准则。往深奥里说,是一种智慧。土人穴居遗址,就在瀑布边上。它既有时间上的久远,也有空间上的磅礴。震聋欲聋,水珠四散的时光里,古人是如何想的,又是如何谋划一个又一个日子的?忽隐忽现的虹彩闪进来,与千百年之前闪进来的虹彩,是否还能丝毫不差,我不得而知。触摸瀑布溅出的水珠,水温应当是一致的。只有灵魂与自然碰撞,用心灵与时空交流,才可以读懂生存的意义。在这里,我很难想像,他们在一无所有的年代,是怎样凿出了文明的火花,又如何保存好文明的火种?生命,没有因水汽累年包裹而窒息,反而获得了全新生命。他们与外人和睦,合力开凿一条古栈道,向外不停延伸。文明的起源和扩展,固然会有无数巧合,却更需要山水濡染出来的智慧和精神。如今,那些先民的子孙早已在湘西大地上散枝展叶,四处播着勤劳善良的种子。如果说遗址可以解读各民族之间逐渐融合的历史,那么瀑布就可以怀想出关于湘西大地的记忆。在对遗址的追溯中,我似乎看见一个生机勃勃的群落,正理着与湘西千丝万缕的脉络。6.码头,人来人往,上货下货,是古镇最忙碌的孩子。因此,古镇日日踮起脚尖,向酉水张望。虽然它在交通便捷的大潮里退后了,当初也是四通八达的要津,那份荣耀在河水滔滔不绝的诉说里,很难偃旗息鼓。老码头的气势还在,可那些大商号的确随着滚滚河水而去了。历史久远,阻断不了我对昔日商埠码头的想象。虽然我看不见桅杆白帆,清静的耳廓仿佛还断断续续地响着号子与橹声。此时,日头渐高,对岸一拨又一拨的人们带着背篓坐船过来赶集。酉水那一边,稻禾、远山、树影、炊烟人家,千百年来的风貌仿佛一成没变,而河边老把式已把渡船摇到河那边,熟练地在桩上系着缆绳。日子就在珍藏的腊肉上细分,就在岁月的年轮上拨动。码头向上是上坡。这路不好走,像绳子一样捆住我的心跳。吊脚楼,在土家人的口中叫“咧嘎”,此时青藤已经爬到了窗棂。商铺主人正搬开门板,准备做生意。7.米豆腐是必须品尝的。我停在刘晓庆米豆腐的店铺前,买了一碗。固然有一种怀旧心理,更重要的是要穿越一下,品尝那个年代的滋味。加了辣椒酱、番茄酱、香菜末、葱花……然后搅拌一下,清香开始四溢。山水默契,生活不张不驰。虽然过了饭时,像我一样吃米豆腐的人还有许多。背篓来来往往,是五里长街一道流动的风景线。窄而深的小巷,像血液奔涌的血管,盘根错节。一座古镇宛如一座迷宫。古旧建筑辐辏,是古镇最繁华的地方。一串长长的怀想横跨百年。上百家店铺、骡马千余、商贾云集,盛景仿佛刚刚离开。一个店铺里的老人正低下身子,用糖饯枣子逗着膝下孩童。百年之前的掌柜是不是也如他这般市井味十足?一只老猫躺在竹椅上,眯着眼睛又打起了呼噜。一座有腔调的古镇,要模有模要样有样,平静里藏着火热情怀。犹如当地的竹筒酒,慢慢品着,在一阵醇香之后就是心头发烫。8.时光如烟,可以遮山遮水,却怎么也遮不住石板路上的印痕。古镇从历史里蹒跚走来,也是从美味里颤颤悠悠走来的。小摊前,桐叶包裹糯米外加野蒿菜,墨绿软糯的糍粑,看上一眼就会抓牢人的目光。在敞亮与光鲜的日头里,这些小吃散出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味道。数百年前的光阴里,源于同样的食材和同样的手艺,风味自然是一样的。于是,远去的古镇旧事慢慢复活。大明船家、大清客商、南来教徒、北去官吏从摊前经过。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停下脚步?换一种问法,我嗅到的,与百年之前那些南来北往,或远涉天涯的人嗅到的,是不是同一味道?如果没有这些美味,古人是否还愿意上岸停歇,这座古镇是否还能流光溢彩,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酉水鱼、米豆腐、土匪烟……谁会拒绝这样的日子?唇红齿白间需要留住的,不就是时光里最简单的甜美吗?街上,高点的孩子拉着大人手臂,小点的孩子则坐在背篓里,叫饿声洒满了石板路。挑檐上的灯笼,仍然抖擞精神,从青山、田畴、流水里凿开一条通向自然快乐的时空隧道。9.喝茶并不只是消遣。裕隆茶庄仍保持旧时风貌。耄耋之龄的茶客是古镇历史的活化石。是呀,年纪一点点添上去,火气一点点降下来。他们不在意茶馆的茶水怎么样,一切如过眼烟云,是身外之物。他们可以从张屠夫的技艺谈起,延伸到自家梁上的肉,再延伸到远在他乡的孩子越来越有出息的满足。茶馆里,说来话长,谁又知道会长到哪里。但岁月留下的故事,在他们的叙述中层出不穷。古今多少事,就在氤氲的茶香里来去如风,像酉水那样把前世今生抖落得淋漓尽致方才罢休。观音阁前,佛光铺就的阶梯,从神祇脚下向上伸延。一切都是以晨钟暮鼓的节奏与自己对照。无论庙堂有多大,足够栖身就行。是不是每一个寻访古镇的人都来朝拜观音像?于是,我想像一个场景:木鱼声声,见灵见性的光芒为疲惫的人照着回家的路程。一座古镇,需要大河的滋养。如果它会说话,语气一定是柔软的,软得让人心中灰尘俱无。时光深处,多少城邑湮灭,可它一直被历史舞台上的追光牢牢圈住。在千镇一面,乏善可陈的风景里,芙蓉镇于我来说,是一种诱惑。无论我分别多久,离得多远,这种诱惑也像一种蛊。一旦被种下,便再也无法摆脱。版权作品,未经授权严禁转载。湖湘情怀,党媒立场,登录华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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